路 强 | 凤翔柳林印象
『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文 | 路 强
老辈人称呼凤翔柳林为“铺上”。大婆(大祖父之妻)的娘家在柳林靠西的王家庄。我上初中时常路遇她步行回娘家。大婆高瘦且颧骨耸,眼明目亮,为人爽利。她那时身着淡青色大襟衫,脑后束着老太太簪簪头,头顶着一方蓝帕帕,右手拄根黑漆拐扙,迈着三寸金莲在路上疾步急行。我笑着问候她时,她总直着脖子说“我到铺上去呀!”嘴上应着来言去语,可脚下却从不停步,说话间她已弓着身子冲出几米远了。人都说女人无论老妪少妇,提起回娘家浑身有劲,眼里冒火星,脚下生风。果然!柳林是她的圣地,那条路她已用小脚丈量了六七十年。
早年的凤翔柳林街旧模旧样,农历双日有集,单日萧条,热闹处东西一条街。庙小罗汉齐全,街两侧青砖大瓦房门面对望,多售日常百货蜂窝煤农具菜籽油,银行邮局照相馆学校派出所医院纸花店样样俱全。唯一与众不同的是,柳林街一年四季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烈烈的酒香,显得卓而不群,天生自带仙气体香。
柳林街外田园旷野环绕,村落星星散居其间。北乡人喜植梧桐杨槐柳树,景致随四时轮变。此处北靠千山余脉,南眺秦岭渭水,平展展的渭北平原,土质褐色,吸水即富腴流油,产优质麦,春夏秋冬不一般。天地自然造生出大美,存乎其间,文字难以尽述其状。到柳林赶集的多是附近乡亲,拉着架子车卖粮卖菜卖吃食的居多。乡里人肤色黝黑毛孔粗大,那年月的人已能吃饱饭了,可除了种田,其它活路不多,钱难挣人难活屎难吃,囊中空空,难掩乡村破败涩相,但人们依然坚韧地过着自已的小日子。
古时秦地关中开发早,渭河流域生态优良,气侯温润,农耕发达,曾孕育周秦汉唐,声名远播,至今陕西人颇为得意。陕人目测东南沿海近代风水大旺,高楼工厂林立,豪门香车美女应接不暇,不免常有阿Q之叹,毕竟咱祖上住帝都天子脚下,也曾阔绰过呀!柳林街地处西秦,东距凤翔府十里,西连千阳陇州,再往西去即是河西走廊,恰好座落在丝绸古路道旁,曾是车马走卒信使歇脚的驿站,昔日也是阿拉伯驼马商贾集散之地,人声鼎沸之所。
唐人重柳。唐王李世民曾下旨驿道遍植杨柳以荫行旅路人。柳树喜水,柳林地平水浅,柳林驿必是杨柳依依翠绿成片,始得其名。柳林水色至今清洌润喉香甜,宜造好酒。历朝历代时有粮食短缺,民间时发生年馑饥荒,酿酒费粮与民争食,朝庭对酿酒时禁时倡,然自秦汉至今,柳林酒坊从未熄火,绵延不绝,曾是关中酒都。现今偶有出土封密罐陶中仍存柳林琼浆玉液。不少秦兵俑肚皮略鼓,即是对阵前喝酒壮胆的明证。秦酒也曾随霍去病封狼居胥,遍撒玉门酒泉。无酒不成诗,边塞唐人写诗是否饮过柳林秦酒,无须赘言。
柳林镇东有西凤酒厂,产中国四大名酒西凤,名闻海内。西凤酒厂占地比镇区还大。那会柳林街面上楼高不过三层,街外乡下人多住土胚土房蜷缩其间,天天耕作不缀。西凤酒厂楼高门大,厂房楼宇林立,远望有欧式城堡的眩晕感。酒厂道旁多植杨柳,四时风姿招展。好酒不愁卖。那来往拉酒的十吨大货车呜着大喇叭呼啸而过,震得地动山摇,车后卷起的风让路人来不及掩面。酒厂北门口两只汉白玉蹲狮分坐左右门边,门上悬大书法家启功先生清丽秀美的题字,蕴藏着旧日巨族大户人家气势。普通人路过此地,不免如刘姥姥进贾府,刚走到大门口,顿时被贵气逼住了,心中不自觉矮了三分,打听个道路嘴里开始结巴。
国企西凤酒厂积聚过千人,多数职工为凤翔籍本土乡民,以招工升学退伍接班等形式进厂成了国企正式职工,于是他们脱去农民皮成了公家人,敬业爱岗。他们每天抡着大锨挑窖或烧火蒸酒,在车间上班不受风雨侵扰,脸庞比村民白净细嫩光润,细看头上燃着一团火焰。企业职工每月有固定薪水支取,比普通农民收入高,在乡村俨然归属富贵上流之列,从此表情倨傲如钟,一般人难以撞响。那时正是城乡二元化突出之时,他们对农村耕田下苦之人多少有些心生鄙视,也不足为怪。
那年月西凤酒卖得好,酒厂职工的腰包开始鼓鼓。有人不免喜欢艳飘轻佻。我村有位西凤职工,休息日早起散步,先吃一大碗豆花泡馍,然后迈着八字步,腆着肚子,斜披着西凤工作服环村一周,派头十足,颇有秦始皇东巡泰山封禅之态,也有诸葛亮戴相帽大事怡然之神韵。至今想来,那神情颇为可爱!西凤职工整日与美酒结缘,性情各异,有人豪情狂饮2斤高度白酒岿然不动。有人温和滴酒不沾,如柳下惠美女坐怀不乱。凤翔人调侃说西凤酒厂的老鼠都能喝二两白酒,闻听对方是酒厂职工,没喝倒怯了三分,遇红白喜事饮宴均不敢与人家斗酒,名声使然。
早年西凤酒厂属封闭小社会,厂内有公安处技校幼儿园,自成一体。西凤子弟身衫光鲜,穿蝙蝠衫大喇叭裤肩扛录音机,播放着《冬天里的一把火》招摇过市,令我等乡村褴褛子弟艳羡不已。西凤子弟也喜食小吃面皮,有个别轻薄之人喜欢挑着舌头尖讲普通话,偏偏口中词汇却是纯粹西府方言,傲然吩咐摊主道“把你的辣子给我多放点!” 那摊主殷勤往面皮上撩上一层厚厚的红色辣椒油,打包备好。等他提着面皮走远了,摊主心小,亏了成本开始不忿,嘴里嘀咕道“小心x给辣翻过了!” 周遭众人闻言轰然大笑。
那时我年幼,胸前红领巾飘飘,周日经常跟着母亲拉着架子车去西凤酒厂拉酒糟。酒糟是喂猪的好饲料,每斤售价三五分钱。酒糟从车间里运出时尚冒着热气,酒气喷人。人们装满架子车箱,大麻袋小编织袋全部装满。近千斤的酒糟拉回家,我已是饥肠辘辘,后院的猪也饿得大声嚎叫。我曾铲一盆湿酒糟拌上麸子喂猪,那头猪腾腾吃完以后躺在圈里不能动弹,我找根棍子打猪几下,那猪站起来左右摇晃站立不稳。我定睛细瞧,猪醉了!
柳林街西有粮站,是国家屯粮所在,库高粮广。我少年时常随父母拉着架子车去粮站卖公购粮。暑期烈日炎炎,无遮无挡,卖粮的架子车队伍已排到公路上去了。几百个卖粮的农民蹲在架子车车辕下躲阴凉,喝自带茶水啃锅盔充饥,酷暑难耐,死水汗流。卖粮的人越多,粮店里的职工神情愈是坦然,8小时工作制雷打不动,中午照样关起门来午休睡大觉,将排队的村民丢在马路边晒大太阳。下午两点多,那验粮员戴着凉帽墨镜,穿着花衫短裤凉皮鞋,提着金属扦子雄纠纠气昂昂挨个验粮。乡民见人家开始验粮,个个赔着小心,大气不敢喘,从不敢多言多语,恐得罪验粮员被压了等级,更担心粮卖不了要拉着千斤麦子在十几里颠簸土路上忍受来回折腾之苦。验粮扦子所到之处,麦粒飞溅,粮食口袋撕裂之声此起彼伏。农民惜粮,用心拾起地上每颗麦粒,那验粮员见识多了根本不在乎。记得小麦分三等,我家小麦颗粒饱满,然每次均被划为三等之外。父亲仁厚,认为只要能卖掉完成任务就行,倒不计较等级划分。近千斤粮食过秤取票结算,农业税摊派杂费却要扣去六成,到手的粮款仅有几张薄薄钞票,一料收成下来着实可怜,勉强可以果腹。从此视角,我体验到了农民的艰辛。卖粮后的父母如释重负,舍得买些小吃给孩子打牙祭。柳林街的蜂蜜糖棕和醪糟甜酒特别香甜,至今想来唇齿噙香。
凡此种种,在我的脑际留下了对凤翔柳林难以忘怀的生命体验。这种体验是多维度的,有喜有悲有思索,五味杂陈永存心间。然岁月无痕,天地流转,旧日眼前各种景象如过眼烟云一点一点逐步消散了,旧年的各种心灵不适到今天也成了笑谈。大婆已仙逝多年。现今柳林新的街区面貌一新,集市依旧繁华。西凤酒城规模更大了。柳林牌坊巍峨矗立,新建居民小区很是排场。街道旁的杨柳依旧笑春风。社会发展进步让农民的生活负担轻了,乡民的脸上开始笑容灿烂。
今天我身在异乡,回味起柳林街浓浓烈烈的酒香,永远令人心驰神往。
作者简介
路强, 70后,在外工作的凤翔人,闲暇之余喜好文字,现有多篇作品发表于各类期刊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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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辛 克
文稿审核 | 李 强